作者：
廖品东
中华中医药学会推拿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
四川省推拿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
成都中医药大学针灸推拿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全国高等中医药教育教材《小儿推拿学》主编
从医近30年，致力于推广和发展小儿推拿事业，多次接受电视台采访，参加小儿推拿专题片的录制，还应邀到新加坡、韩国等地主讲小儿推拿学。他圆润柔和的推拿手法和反复思考总结的推拿处方，不但得到家长认可，而且在业界备受肯定、推崇。
他毕业的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
那是一个让人心潮澎湃的年代。
改革开放唤醒了人心，激活了国家和市场。中医药事业欣欣向荣。
那一年，成都举行“全国名老中医经验交流大会”。他被安排在会务组，负责照顾专家和传送通知（那个时候电话不普遍，手机几乎没有）。
一个朋友找到他。
朋友亲戚患病，四川的卢火神、张温病、李培元等都看过。听说全国专家来了，想看看。
对于天天接待专家的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但这桩小事却开启了他反思中医和研究中医的全新征程。
他忘不了那个患者，忘不了患者渴求生命的眼睛，甚至于患者的一举手与一投脚。
患者姓冯，女性，38岁，某广播电台播音员。
“一月前的夜晚，突然这里疼痛”她手指右胁下
“疼得受不了。”她双眉紧锁。因为那个夜晚的那个疼痛从此恶魔般纠缠着她。
“送医院，打止痛针，缓解。”她略为舒一口气。
“第二天，检查说肝脏囊肿，肝炎。”她眼睛中流露出疑惑。
“在当地住院检查并治疗。钱花不少，疼痛没好。后来出现腹水，现在脸和皮肤黄。而且，特别疲倦，心口堵着，吃不下东西，小便黄少，大便稀、很多次、不畅快，消瘦特别快，一月不到，掉了2斤。”
她双眼暗淡下来，眼里噙着泪。她问：“一个月了。抽了那么多血，打了那么多针，吃了那么多药。为啥总不好？为啥，为啥呀？？”两个“为啥”被她那极富磁性的语音渲染出来，浸透着他的心。他感到胸前有些憋闷。
她两手摊开于胸前，近乎绝望地问“老师：我到底得的啥病？请不要瞒我。”
然后，她的语音低下来，好似自言自语：“哎！女儿刚上初中，父亲去年去世，母亲还住在医院里。她们都需要我呀！”
由于提前知道她患的并不是肝脏囊肿和肝炎，而是肝癌。已经知道如此鲜活婀娜多姿的生命竟然最多只能活半年。所以，听到她的表白，看到她的哀怨，还要强装笑脸，他心里就犹如刀割一般。他同情那位只比他大5岁的姐姐，真想陪她大哭一场。
专家来自广州，有名的邓铁涛。
邓老下午讲课中气十足，声如宏钟，抑扬顿挫，一个多小时没有喝一口水。尽管如此，却看不出一丝疲倦。那个时候，他有幸坐在邓老旁边。邓老摸了一会儿脉，问：“皮肤黄、眼睛黄、小便黄，苔黄厚腻，脉滑数，你说说，啥病？”
邓老考他，令他激动。他回答：“黄疸！”
“对！”“阳黄，还是阴黄？”
他不敢确定，因为患者皮肤既不像橘子皮，也不像腊猪肉。而金黄如橘皮和晦暗如烟薰却是他们背得滚瓜烂熟的中医判断热偏重还是湿偏重的重要依据。
见他犹豫，邓老笑了起来“教材片面地认为颜色的不同和明暗程度只是判断热偏盛和湿偏盛的指标。其实，同样的黄，一个黄如橘皮，另一个黄如烟薰，这种颜色深浅的变化提示的是邪气和正气的进退”。
他第一次听到如此新奇的论点，他在心中佩服眼前这位大师。
邓老象如课堂上反复强调重点内容一样：“湿和热其实是一个整体┉”“整体！知道吗？”“湿热嘛！”“湿热-湿热，如油裹面，哪能分得清湿还是热呢？”“无论湿还是热，其实都是邪气。”“邪气深重，正气也盛，正气奋起抗邪，刀光剑影，气壮山河。场面虽然惨烈了些，但总有胜利希望。金色是不是希望？而正气衰弱，场面暗淡，乌云蔽日，即使热偏重，也不可能金灿灿。”
听到这里，他猛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邓老背诵起了古文。他事后查阅才知道来自《素问 五脏生成篇》。
原文“五脏之气，故青如草茈者死，黄如枳实者死，黑如炱者死，赤如坯血者死，白如枯骨者死。此五色之见死也。青如翠羽者生，黄如蟹腹者生，黑如乌羽者生，赤如鸡冠者生，白如豕膏者生。此五色之见生也。”
邓老说“一边是枯（死）草、枳实（死去的果实）、锅底灰、死血块和死人骨头，一边是翠鸟、蟹黄、乌鸦、鸡冠和猪油。前者无华，无泽，毫无生气，因而无救。后者明润，鲜活，金灿灿，因而有生。”
邓老的对比让他受益匪浅。
据此，邓老辨证为肝胆湿热（邪气深重，正气亦衰）。开出茵陈蒿汤合五苓散。茵陈蒿汤疏肝利胆，退黄泻热，荡涤积滞；五苓散行气、利水、化湿。邓老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加减。他解释说加人参、甘草，与五苓散中的白术、茯苓组成四君子汤，护元气，保性命。加入黄芪，与原方中的茯苓相须为用，增强利水消肿之功。
而且，处方中的茵陈和黄芪各用了60克。这是他过去不曾见识到的。
会诊结束，他帮了朋友。该说再见。
可是，朋友突然说，听说北京董建华，那个中央首长的保健医生也来了，能不能找找他呀？”
“董建华？中央首长的保健医生？”他第一次听说。
他看了一下他要送通知的名单，真还有一个董建华。
于是，他带着病人去到316房间。
董老热情接待了他们。董老看到病人就问“肝脏有问题？”
患者再一次叙述并演示了自己的病情和经历。
听完后，董老非常肯定地说“黄疸，阻塞性，癥瘕（包块）作怪。癥瘕却因为肝郁气滞。你看患者紧锁的眉、忧郁的眼和急切的话语就确定了”
他好佩服董老的望诊。
据此，董老辨证为肝郁气滞，痰气互结。开出柴胡疏肝散，加茵陈、虎杖、八月瓜和绿萼梅等。
他问“八月瓜和绿萼梅是什么药？没听说过！”
董老笑了“《中药学》里是没有。医生不可能书里有才用，书里没有就不用！再说了，教材没有，其它书里有没有？就说这两种药吧，江浙和京津地区很常用！这两种药还沾仙气┉”
“仙气？”
“对！江西金溪何源天门岭盛产八月瓜，传说道教十六任天师张应韶特别钟爱此果，以此待客，以此布施，以此避瘟疫。此果被当地人称为天师果。治疗腹胀、腹痛，消除腹水和水肿特别有效。而绿萼梅之色，之姿，之香，可是吸引过七仙女下凡的，难道还不能令人心旷神怡，肝疏郁解？”
“真的？”
“你看呢！”
董老一席话让他知道中药（医）原来有如此多的故事和历史积淀。要学好中医一定要有深厚的文化素养和历史底蕴。
临走时，他紧紧地握住董老的双手。那可是摸过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叶剑英、陈毅等他所崇拜的领袖们的脉的手啊！他也要沾沾仙气。哪怕间接地沾沾！
又该说再见了。但这次他犯疑了。他对朋友说“现在两张处方，两个诊断，不知该信谁？”
他的朋友和患者也有同感，不知道该吃谁开的处方。
“这样吧。我们再找一位专家，听听他赞成哪种诊断”这是他的本意，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是肝胆湿热，还是肝郁气滞。
他们一同来到第三位专家房间。
专家来自上海，姜春华，已经八十高龄，行动有些不便。由他弟子搀扶着来成都的。去青城山时，会务组特别嘱咐他要重点关照这位老人。
姜老见到他很高兴，再次感谢他在去青城山的路上的关照。
患者又一次重复与前两次一样的描述。
姜老除了摸脉和望舌外，嘱咐患者躺在沙发上，翻看了眼结膜，探查了颈部和锁骨处淋巴结，触摸了肝区，叩击了肾区，按了足背，还认真看了检验报告。
略为思考后，他对病人说“你人美，声音很甜，一定能歌善舞？”
朋友抢着说“那还用说。咱县里大型活动都是她主持。她的靓丽和歌声可打动人了。”
“哎！”只听她叹了一口气。
姜老鼓励她：“你现在还唱呀！你很年青，一定要有信心。我们帮你把腹水消了，把元气扶起来就会好！”
“真的能好吗？”她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能好的！”姜老非常肯定。
患者听后，开心笑了。她还真唱了一段歌。
于是，在那个特殊的时间，宾馆320房间里飘荡起了歌声。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在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她刚喘气唱完，姜老就鼓起掌，我们也跟着鼓掌。患者脸红润了，精神好转了，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姜老辨证应该是命门火衰，元气亏虚，瘀水互结。他的处方很特别。一是用了芜花、大戟、甘遂、商陆（装胶囊）等，这些药属于有毒的峻下逐水类药，他平常只在书中读到，尚未见任何人运用过。二是红参、白参同用，并与三七、丹参、北五味、大枣等一块久煎，频频服用。
告别姜老。他们三人走到电梯旁。姜老的陪伴突然赶来，让他回去。
姜老强调，患者已经不是能不能好，而是生命能否延续至12月年关的问题。所以不便当面给患者讲，才单独告诉他。当时已经是9月底。也就是说姜老的判断同很多西医相一致。姜老说：“腹水如果消不了会撑死，癌症发展会进一步虚弱。腹水和虚弱是导致死亡的主要因素，因而要立足于消腹水和扶正气”他还让他转告朋友，不要再纠缠各种检查。应该珍惜和把握住每一天，让她活得充实一些，高兴一些。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姜老为啥让病人唱歌。
面对着三张处方，他们仨都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因为董老的处方缺少八月瓜和绿萼梅，姜老的处方缺商陆，购药需要时间，也因为加工胶囊有一个过程，她就先吃邓老的处方。最终，配齐了八月瓜和绿萼梅，吃了董老的处方；也配齐了商陆，制成了胶囊，吃了姜老的处方。
然而，即使中医大师，也没有能挽回她的生命。不过，她不仅翻过了12月的阳历年，还翻过了2月初的阴历年。她是4月去世的，死于腹水和内脏出血。本来，春暖花开了，她想去旅游。而且，旅游的目的地居然有上海。她说她要去上海，再给姜老唱一首歌。在她的短暂的人生中，姜老是曾经带给她欢乐的不多的人之一。
病人想的只是吃哪个方子。他却想到了中医的诊断。
上次，主任查房，他的辨证与主任不同，他怀疑自己的水平。因为主任与实习生本来就天壤之别。
这次，同样的病人，同样的病情，同样的描述方式，却被三位顶级专家辨为不同证型，给出不同处方。他丝毫不敢怀疑邓老，更不敢指责董老，难道还能从姜老的诊疗中找出破绽？
应该说，专家以独到的眼光看到了病症的某一个方面。他们的诊断都具有合理性。实际情况是他们中的某一位，或者三位都帮助患者延长了寿命。可是，临床广大的中医却没有专家的水平。像邓老、董老、姜老那样的专家，绝对不是一般中医人能够熬得到的。
如果不是专家，没有独到的眼光。或者，即使是专家，有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呢？
理论上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
而且，“独到的眼光”和学习与追求“独到的眼光”（目前中医教育的核心内心）。最终，可能因为“独到”，就不具备普遍性，就永远只是个人的某种看法。邓老出生、成长、学习和成名在岭南。那是天暑地热之处，那里人患病，当然以湿热为最，这是邓老诊疗首先要考虑的因素。董老长期为中央领导诊疗，多数领导急工作，急人民，急国家，肝急得郁了，气争得滞了。另一类贪腐成性，贪钱财，贪官职，贪美色，虽然拥有，但时时存防备之心，提心吊胆过日子，肝也是郁的，气难于畅快。在董老眼里，当有“肝为万病之贼”（清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和“肝为传病之源”（清 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姜老来自上海，思想开明，有西医基础，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人的解剖和生理是科学，并将它们融入到中医辨证过程中。同时，上海人养尊处优，追求享乐，练成了姜老时时顾护元气的理念。
由此看来，中医天天谈论与运用的辨证论治模式并没有一个标准来衡量谁的辨证结果最准确，最符合客观实际。
他还发现，表面上“辨证论治”冠冕堂皇，显得很科学。因为要求四诊合参，要求认真分析病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要求探明疾病的病因、病位、病性和病势，并总结归纳出它的病机。
然而事实上却是，辨证论治完全建立在症状基础上，而且是一大堆错综复杂的症状。所谓病因、病位、病性、病势的最终确定都是依据症状。除了症状，还是症状，只有症状。除了复杂的症状，又牵扯进去医生望舌、切脉和看指纹等。辨证论治要求弄清楚这些症状之间的内在联系。用一个或几个“证候”合情合理的解释所见到的几乎所有症状。可见，辨证论治模式始终做着一种关于各种相关或不相关的症状组合的数字游戏。这种数字游戏缺陷多多。
